譯 后 記 《維吉爾的詩藝：〈埃涅阿斯紀〉中的比喻與象征》是德國古典學家柏世爾的著作，德文原版出版于20世紀50年代（Innsbruck�瞁ien，1950），英譯本于1970年由密歇根大學出版社出版，是維吉爾研究領域必讀書目之一。本書由英譯本迻譯而來。 《維吉爾的詩藝》以對景色和人物服飾的深度解讀開始，關注其中的情感因素，以及這種情感激蕩所代表的原始的不受控制的力量。柏世爾將表達激情的場景描寫和人物描寫提取出來，用作支撐自己觀點的論據(jù)，通過分析其中一些表達激情的詞匯及其在文中出現(xiàn)的頻率，結合對語境的分析，共同來論證《埃涅阿斯紀》中勃發(fā)的情感力量，并且用音樂的章節(jié)來比喻，用以說明任由激情激蕩可能帶來的毀滅性的力量。作者將這一因素與希臘文化相聯(lián)系，認為希臘諸神中的尤諾一方的神祇代表了激情與原始的、不受控的力量。而尤比特作為宇宙最高秩序的象征，則是世間理性、秩序、規(guī)則的來源。埃涅阿斯成為人類世界中尤比特的代言人和行動實施者。 柏世爾通過深入分析幾個主要人物——如狄多、埃涅阿斯等——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他將埃涅阿斯“明晃晃的盾牌和天神打造的武器”、圖爾努斯頭盔、褫奪而來的敵人的劍帶等物品的意義，草蛇灰線地聯(lián)系在一起，揭示了此類物品對于情節(jié)推動的意義。作者并未簡單地描繪戰(zhàn)爭場景的恢宏，而是聚焦于理性與激情之間的對抗，剖析埃涅阿斯內心沖突的根源及其最終抉擇的歷史意義。無論是埃涅阿斯對狄多的情感，還是他義無反顧地駕船駛向遠方的選擇，其過程中的猶豫與躑躅，都使得這個人物更加真實且動人。 狄多的自戕被解讀為激情被抑制的象征，作者賦予了這一行動深刻的意義，將其視為不可控制的原始力量的退潮，并與其他神祇的退場相聯(lián)系，揭示了這一情節(jié)的深層含義。在更高的層面上，這一情節(jié)表達了羅馬建國者在斬斷情感羈絆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痛苦、糾結與最終的決絕。狄多這一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形象，在其他解讀中常被視作被拋棄的癡情女子。然而，在柏世爾的解讀中，她的悲劇形象不僅包含情感的激蕩，還有自尊與不妥協(xié)的一面�？梢�，作者對這一史詩人物形象的解讀，展現(xiàn)了其多層面的人物塑造方法。 在史詩《埃涅阿斯紀》中，圖爾努斯是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一個驕傲且被命運女神眷顧的盲目者，受制于激情與自負，充滿了逐利的沖動。在憤怒女神的蠱惑下，他在戰(zhàn)場上尋找埃涅阿斯的場景，預示著他最終命運的必然。無論是狄多還是圖爾努斯，他們內心的無數(shù)沖動與激情，最終都將導致走向死亡的終章。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埃涅阿斯的理性。在經(jīng)歷了種種考驗后，埃涅阿斯一路披荊斬棘，最終走向了終極秩序的建立。這種敘事不僅展現(xiàn)了個人成長的歷程，也象征了羅馬文明從混亂到秩序中的核心理性基礎。他以沉穩(wěn)而堅定的聲音表達自己的信念，內心的掙扎與激烈沖突在建立強大羅馬的責任感驅使下，逐漸轉化為一種內在的力量。這種力量推動他完成了自我蛻變，從個人情感的羈絆中掙脫出來，最終為偉大帝國的建立奠定了基石。埃涅阿斯的理性不僅體現(xiàn)了個體對使命的忠誠，更象征著羅馬文明以責任與秩序為核心的價值觀，成為史詩中理性戰(zhàn)勝激情的典范。 柏世爾的研究深入揭示了《埃涅阿斯紀》中維吉爾如何通過塑造形形色色的人物，為理性與激情兩種觀念的交織發(fā)展與激烈沖突賦予生動的血肉。史詩中，維吉爾以寥寥數(shù)筆的刻畫，塑造了鮮活而深刻的人物形象，充分展現(xiàn)了其卓越的詩歌藝術。無論是神祇還是凡人，都以其象征意義——或受激情支配，或為理性與責任感所驅使——通過言語與行動匯聚成一條情感的河流，逐漸壯大，最終奔涌至史詩的高潮。這些人物不僅是情節(jié)的推動者，更是維吉爾思想表達的載體，使理性與激情的沖突在史詩的宏大敘事中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 柏世爾將象征手法與文中的情感表達緊密結合，通過抽絲剝繭般的細致分析，清晰地展示了史詩中的比喻和象征如何支撐情感序列的發(fā)展，充分展現(xiàn)了其深厚的文本細讀功底和宏觀把控能力。這也正是該著作能夠躋身研究維吉爾的必讀研究著作之列的重要原因之一。作者特別強調了埃涅阿斯的使命與責任，以及他斬斷情感羈絆的情節(jié)，這些內容深刻體現(xiàn)了史詩中通過對原始情感的控制而發(fā)展出的進步文明觀，揭示了羅馬帝國初創(chuàng)時期以理性和責任為根基的國家形態(tài)，以及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塑造了后世西方文明的發(fā)展走向。史詩中，情感與理性，個人面對自身、家庭與群體的責任之間的沖突，突顯了個體在面對艱難選擇時的掙扎和矛盾。 羅馬史詩常被認為在某種程度上遜色于其源頭的希臘史詩。荷馬史詩以其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塑造了一系列半人半神的英雄形象，他們身上澎湃的原始力量被視為推動世界創(chuàng)立的動力。然而，維吉爾的作品則展現(xiàn)出一種冷峻的控制力，其結構上的前后呼應體現(xiàn)了更為嚴謹、克制與深思熟慮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量。賴特·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指出，文學家憑借其敏銳的情感捕捉能力和超凡的想象力，通過動人的藝術作品展現(xiàn)出其所處時代的社會思潮與情感取向。維吉爾正是運用了這種深刻的洞察力和藝術表現(xiàn)力，將個人情感與社會責任、理性與感性的沖突融入史詩的宏大敘事之中，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埃涅阿斯紀》這部不朽的文學經(jīng)典。 十年前的譯稿，如今重讀，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幾年的學術生涯，在潛移默化中，已經(jīng)受到翻譯這本著作的深刻影響。十年前，只是專注于翻譯，著眼點在字斟句酌，理解其內容與意蘊。而今重覽，方悟作者學養(yǎng)之深湛。柏世爾以其老練的筆觸將史詩中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戰(zhàn)場的搏殺、神祇的情感揭示得淋漓盡致，更令人嘆服的是，他又將宏大的社會意義不露痕跡、不染匠氣地揭示給讀者，在引人入勝地分析的同時，也影響了讀者對羅馬史詩藝術性和內涵的判斷。此書堪稱經(jīng)典，無論是對文學批評學者、初涉學術的研究生，還是對文學懷有熱忱的普通讀者而言，都值得反復品讀，常讀常新。 回溯至十幾年前，當我對古希臘－羅馬文化與文明的認知尚停留在零星名詞階段時，正是通過劉小楓先生的著作以及其組織翻譯的作品，方才系統(tǒng)地接觸到西方文明的源頭脈絡。此次有幸承擔《維吉爾的詩藝》翻譯工作，在深感榮幸之際亦懷有深切惶恐：雖竭力以有限的文字功底忠實地傳達原文精髓，然面對文本中大量的拉丁文、少量的德語及散見的希臘語時，仍深感學力之殆。在此過程中，中山大學博雅學院王承教副教授為我開啟了經(jīng)典著作翻譯的學術之門。尤為重要的是，本譯著從雛形到成稿，仰賴于他逐字逐句的�？薄�—特別是對非英語內容的專業(yè)處理�？梢院敛豢鋸埖卣f，若無王老師的學術加持，本譯著恐難以面世。 北京大學高峰楓教授的學術首肯，賦予我將譯稿出版的勇氣。此外，我的研究生李杰在出版規(guī)范方面的嚴謹核查，提升了譯稿的完成度。編輯彭文曼女士憑借其專業(yè)素養(yǎng)，對文本進行了符合學術出版標準的專業(yè)審核。 書中所有遺留的錯訛均系譯者學養(yǎng)所限所致，懇請學界同仁與讀者朋友不吝指正。 黃芙蓉 20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