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塊黑色的印跡

一

棉花給我最早的記憶，是一顆糖的褒獎和一場痛打，以及留在身上的終生印記。

7歲那年的初冬，經(jīng)過春天割草、夏天拾麥穗、秋天在場院和莊稼地里撿糧食，直到下了第一場雪，全村進入冬閑，我還在想著到哪兒搜撿一些能吃能用的東西。我媽除了不讓我惹是生非，就是讓我不停地干活，干別人家孩子不干的活。

有一天，我到生產(chǎn)隊那塊被羊群啃過多遍的棉花地，摘干枝上沒有開花的死桃子（棉鈴）。那天運氣真好，我在一個背陰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晚長的棉花，干枝上吊著不少包得緊緊的死桃子。摘了半籃子，連蹦帶跳提回家。我媽看見高興壞了，獎給我一顆小米粒大的糖�；叵肫饋�，那顆糖應(yīng)該不止小米粒大，因為特別金貴，特別不經(jīng)吃，在我的記憶里就成了小米粒那么大。反正很小，肯定不會大過玉米粒。特別甜，放進嘴里就沒了，但甜味讓唾沫不停地冒泡泡，咽進肚子里持續(xù)膨脹，放大到全部神經(jīng)，讓本來跑累的腿腳又歡蹦亂跳。

我興奮地去找隔壁鄰居，我的死黨秋富，一起下河灘打側(cè)側(cè)，就是城里人說的滑冰。秋富比我大1歲，但個子比我矮，膽子比我小。

河里有一個小水潭，剛封凍，冰是透明的，能看見水里的蛤蟆蹬腿游泳。我倆踩上去，冰嘎巴嘎巴作響。秋富退了，我大著膽子滑起來，薄冰貼著水面晃動，忽忽悠悠的特別好玩。我滑了一圈，沒有事兒。第二圈滑到中間，快要回到岸邊時，突然一聲脆響，冰破了，嘩啦一聲，我掉進水里。唾沫里的甜泡泡頓時消失。我驚慌起來。好在水潭不深，我已學會了幾下狗刨，連滾帶爬上了岸。

棉衣棉褲都濕了，回家肯定挨揍。趁太陽還在，我們找了一個避風灣，點起一堆火烤衣服。秋富幫著加柴草，我轉(zhuǎn)著身子烤。好不容易烤到半干時，左腿胯部冒起煙，棉褲著火了。棉花著火就像熔化，撲打不頂用�；饑W嘩燒到肉，我痛得倒地打滾。棉褲上的火壓不滅，還有擴大之勢，情急之下，我只能滾進水里�；饻缌耍�我成了一條凍狗。棉褲的左腿胯部燒了一個巴掌大的洞。我硬著頭皮回到家，接受了我爹的一頓痛打。

我爹收手后，我媽把我扒光塞進被子里，翻箱倒柜找棉花要給我補棉褲。她明知道找不到，還是把能找的地方翻了個遍，最后坐在炕沿上，嘆著氣翻看棉被。她似乎想拆開被角，掏一把棉花出來。被子太薄，掏出一把，就不好再攤勻。她猶豫了好一陣，放下被子，下炕去剝我摘回來的死桃子。

她在木墩上把死桃子一個一個敲開，撕出里面僵硬的白絮，用搟面杖捶打了一夜。直到天亮，那些白絮也沒有像好棉花一樣暄起來。早晨太陽出來了，她只好拿出一部分，給我補進棉褲里，里外各打了一層補丁。

這些沒有成熟的棉絲原本不會單獨用，它能干什么呢？夏天拆洗被子時，里面的舊棉花放在太陽下曬兩天，為了節(jié)省彈棉花的錢，我媽用手一點一點撕松撕軟撕暄，把那些沒有長成的棉絲續(xù)進去，混在一起，增加被子的厚度�；蛘呒従�時，混到好棉花里一起紡，不太影響棉線的韌性。單獨補進棉褲里，沒幾天就不知滑漏到哪兒去了，原來的那個大洞只剩下兩層補丁布。

那年冬天，天氣格外冷，風格外硬，繞著沒有棉花的空洞，刀子一般在我的左腿胯上剜削。整個冬天，我覺得那個地方貼了一塊厚厚的冰，開春脫掉棉褲，冰涼的感覺還留在肉上。那片皮膚變成了紫黑色，像胎記一樣，隨著我的長大而長大，隨著我的衰老，顏色變深，像一塊巴掌大的茄子皮。

童年的興趣是一個岔路口，向左上山，向右下河，長大后的差別可就大了。我出生在缺水的黃土高坡，村里的一條小河，除去掉進冰窟窿的那一次，給我的大多是快樂。很小學會狗刨，稍大一點兒就能游泳。長大后到了新疆，膽子大，去的地方多，江河湖海，見水就敢下，似乎有些天生的魚性。

我很早就是烏魯木齊紅山冬泳俱樂部的會員，游泳是工作之余最大的一件正事兒。一年四季，只要不外出，沒有特殊的事情，天天都去游一趟。到了游泳池，想盡各種辦法，不讓人看見左腿胯的那塊黑皮。無論是坐還是站，總是側(cè)身向右。泳友中有幾位紋身愛好者，在胸、背、肩、臂、腿等部位，有紋一條大鯉魚的，有紋崇拜偶像的，有紋一些特別圖案和文字的。這些人的特點，體形健壯，肌肉發(fā)達，皮膚緊致，一個個又帥又牛氣。我也動了紋身的念頭，想廢物利用，把這塊難看的皮紋成一只烏龜、一頭黑熊或者一只大蜘蛛。因為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太深，腦袋里的一道藩籬始終不能突破，躍躍欲試幾次，還是作罷，只好帶著這塊另類的皮膚，接受他人異樣的目光。

這塊黑色的印跡伴我終生，猶如蜘蛛吐絲，連著一根細細的棉線。線頭做成的捻子，穿過煤油燈烏黑油亮的尖嘴，燃起一粒黃豆大的光苗。紅黃交替的燈光定格了我的童年，微弱而幽深，搖曳在記憶里，照向遠古，讓我看到了世界上最早的棉。

二

童年的光苗，在心里不停地放大，照耀我沿著閱讀的小路，登上一個又一個知識的臺階。

前面的路沒有止境，一座座高山還在遠方，那粒小小的光苗，放大到光芒萬丈，貫通天地，照亮白天和黑夜。我心里的棉花變成了滿天的白云，翻閱很多書籍，探尋這種潔白溫暖的物質(zhì)背后的秘密。如同站在高高的臺階，懸崖跳水，縱身一躍，扎向深深的大海，順著一束亮光游向深邃的遠古時代，去看地球上棉花的起源。

我到新疆那一年的秋天，有同事買了當年的新棉花，加工成棉被芯寄給老家的親戚。年底有回老家探親的人也會帶幾床新棉被芯。幾年后，我成了家。我媽在我來新疆之前，已經(jīng)去世了。我結(jié)婚時，經(jīng)濟不寬裕，沒有回家辦婚禮，家里的親人沒有來新疆。兩個姐姐給我做了兩床新被褥。我爹寫信說，無論我何時回家去，都會給我留著。

又過了幾年，我?guī)е�妻子回家探親。我爹收到信，提前把那兩床被褥從箱子里拿出來，曬了好幾天。我剛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這是給我的家產(chǎn)，讓我回新疆時帶走。我在新疆不缺棉被，臨走時送給了二姐。

后來，我也給老家寄新棉花、新棉被芯、新棉布。老家親戚中有人結(jié)婚，用新疆棉被芯做婚床上的大紅被子，參加婚禮的女賓摸來摸去，很是羨慕。遇有辦喪事，用新疆寄回去的白棉布做孝衣、孝帽子，事筵會顯得隆重。老家的風俗，凡是戴孝的人，葬禮之后，孝衣、孝帽歸本人。因為新疆的白棉布質(zhì)量好，親戚后人爭著當孝子，能得到七尺好棉布，當孝子有什么不好呢？窮地方薄養(yǎng)厚葬，戴孝的人多，葬禮顯得隆重，孝子賢孫們感覺有面子，認為會得到先人更多的蔭福。

我生活在新疆，總是看到大片的棉田。每至秋收季節(jié)，地上的棉花比天上的白云多，讓我覺得新疆天然盛產(chǎn)棉花。

太陽對大地的恩賜本是公平的，但灑在新疆的陽光，含有特殊的金色質(zhì)地。照耀的時間更長更明亮，更有利于植物的生長。新疆的夏季，日照充足，最長時一天有16小時以上，農(nóng)作物能充分吸收陽光的熱量。晝夜溫差大，白天光合作用旺盛，晚上氣溫降低抑制養(yǎng)分流失，有利于果實儲存能量。這樣的氣候條件十分適合棉花種植，產(chǎn)出的棉花有更好的品質(zhì)。降雨少，氣候干燥，棉花生長過程沒有潮濕環(huán)境，纖維的絲光性、柔韌度極好。

新疆是中國最早的棉花種植區(qū)之一，20世紀50年代之后，在天山北坡的瑪納斯河流域，科研人員突破了北緯44度不產(chǎn)棉的氣候瓶頸，引入早熟的陸地棉優(yōu)良品種，逐步形成南疆、北疆、東疆三大棉花種植區(qū)。

20世紀90年代之后，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兩大棉區(qū)種植面積下降，棉花生產(chǎn)的重點向新疆轉(zhuǎn)移。新疆棉花的種植面積逐年擴大，種植水平提高，產(chǎn)量成倍增長，成為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大、最集中的優(yōu)質(zhì)棉花種植區(qū)。

我與童年好友秋富聯(lián)系，告訴他新疆棉花的種種奇跡，幾次動員他來新疆承包土地種棉花。他本人有些動心，家人不同意，只好作罷。后來，他也離開家鄉(xiāng)，在晉南安居樂業(yè)。

三

我生活在新疆，感覺棉花無處不在，因為太常見，差點兒忘了棉花是植物界的一個奇跡。我用棉花紡織的衣物，貼身穿，睡覺蓋，把孩子裹在純棉織物的襁褓里，過著理所當然的生活。有一天，突然向自己發(fā)問：假如沒有棉花，生活將會怎樣？沒有棉花，我睡覺的床上可能會鋪皮毛或麥草，穿羊毛、亞麻或絲綢材質(zhì)的衣服。這些東西不好清洗，替換頻率必然降低，長此以往，不利于身體健康。

我經(jīng)�？吹酱笃�大片的棉花地，看到一株株棉花，小樹一樣站成無邊的矩陣，齊整而強大，不由得對它們贊美：地球上所有的植物，唯有棉花，竭盡植物生長的奇跡，它以莊稼的高度，長出樹的支撐；以細密的柔軟，對抗寒冷；以純粹的白，供人間印染無限可心的色彩。

我站在大田中觀察棉花的生長。一粒種子，經(jīng)過精選、脫絨，十幾次磨煉后，在千挑萬揀中誕生，種在地里，發(fā)芽出土，長出兩片腎形的子葉，而后拔莖長出手掌狀的真葉。真葉長成長短不一的裂片，裂口連著葉掌，很像人的手，托舉植株一層一層生長。

棉花似乎知道自己的使命，主莖直立，快速長高，從葉腋處分生出葉枝和果枝。葉枝是營養(yǎng)枝，通常只長24枝，就像家庭里的長子，輔助主莖長出果枝。一旦長出果枝，葉枝就被整枝去掉，將營養(yǎng)省下來留給果枝。每個果枝上會有多個果節(jié)，果節(jié)生出蕾，開花座鈴。棉株成熟時，會有810條果枝，長成塔形、筒形和倒塔形，像一個結(jié)構(gòu)完美的家庭。

棉花生長分營養(yǎng)生長和生殖生長。營養(yǎng)生長就是植株不斷長大，就像一個孩子身體發(fā)育；生殖生長則是植株發(fā)育成熟后孕育果實，二者相互作用。營養(yǎng)生長過盛，會影響生殖器官的形成和養(yǎng)分積累，進而影響棉花產(chǎn)量；營養(yǎng)生長過弱，無法滿足生殖生長的養(yǎng)分需求，植株早衰，影響果實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棉花是通過種子產(chǎn)生纖維的植物，從種子萌芽，到發(fā)根、增葉、長莖、分枝，完成營養(yǎng)器官的生長；而后現(xiàn)蕾、開花、結(jié)鈴、吐絮，完成生殖器官的發(fā)育，直到種子和纖維成熟，完成一次生命歷程。它有極強的生存能力，主根最多能深入地下2米，側(cè)根和眾多根毛組成倒圓錐形的龐大根系，吸收土壤深層的水分。它像極了勤儉持家的女性，吸收的養(yǎng)分，少部分用于自身的營養(yǎng)生長，大部分用于生殖生長，供養(yǎng)十來個潔白靚麗的女兒。

細看棉花的生長過程，每一點微小的變化都縝密精確，充滿溫情。幼小的花芽叫蕾，被三片苞葉捧著，呈錐狀三角形。待幼蕾長大，開出花朵，就像是一個家庭的兄弟姊妹�；ò晡迤�，大如扶桑，艷若牡丹。雄花蕊多，有近百個花藥，花絲基部合成管狀，包裹著一支雌蕊的花柱和子房，每個子房中有若干個胚珠。雌蕊接受雄蕊的授粉，受精后，每個子房發(fā)育成一個棉鈴，里面的每個胚珠發(fā)育為一粒棉籽。

棉花纖維是由受精后胚珠的表皮細胞伸長和加厚形成的種子纖維，一粒種子上的纖維數(shù)量可達一萬到兩萬根，細細的，軟軟的，交織成茸茸的一團。

大片的棉田地，如同大地的棉被，在沙漠戈壁間，又如水意蔥蘢的青色湖泊，給土地鋪陳出水鄉(xiāng)的柔美。夏季開花時節(jié)，若荷花蕩漾水面；秋天成熟時，白棉映襯藍天，讓天上的吉祥降臨人間。

棉花開花時是花，作為果實的棉鈴開裂時亦如花開。綻放的花朵嬌嫩富麗，演示著仙子美幻無比的霓裳，告訴人們，紡織的未來，就是用棉鈴中的纖維，織出開花時的花那樣天然美麗的衣裳。

棉花改變著新疆大地，人們?yōu)槊藁ǜ�多更好地盛開忙碌。

汗水，智慧；當下，未來……每一天，每一年，每一塊土地，不同的人群，不斷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

每次看到棉花，我會下意識地去摸左胯的黑色印跡。我為新疆有這么多的棉花高興，為遍地棉花和種植棉花的人感動。

追尋歷史，探求新疆棉花的奧秘，決定為它寫一部傳記。

是為序。